韩非子《说林》译文

韩非子·说林译文

管仲、隰朋从桓公而伐孤竹，春往冬反，迷惑失道。管仲曰：“老马之智可用也。”乃放老马而随之，遂得道。行山中无水，隰朋曰：“蚁冬居山之阳，夏居山之阴，蚁壤一寸而仞有水。”乃掘地，遂得水。以管仲之圣而隰朋之智，至其所不知，不难师于老马、老蚁，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师圣人之智，不亦过乎？

宋人有御马者不进，拔剑刭而弃之于沟中；又驾一马，马又不进，又刭而弃之于沟。若是者三。以此威马，至矣！非王良之法也。王良登车，马无罢驽。尧无天下，既得舜，乃敢治天下。舜无天下，既得禹、皋陶，乃敢治天下。文王千乘，处岐周而天下服。武王甲卒三万，以观兵孟津，而诸侯大惧。王良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武、成王、周公，皆古之良人也。孟贲、乌获、庶长、阖庐、荆卿，皆古之有力者也。然而孟贲、乌获之力不若举鼎，荆卿、庶长之勇不若孟明。孟明率师，二败秦军，而卒以报秦。举鼎绝膑，拔树烂肠，二人之力不若孟明之智也。

桓公内举管仲，外举仇雠，而得天下。舜举皋陶，汤举伊尹，而不以族，故不世授而举贤。桓公九合诸侯，一匡天下，管仲之力。管仲有力，桓公能举之，可谓壮强矣。武王举太公望、召公奭而王，桓公举管仲、隰朋而霸，此举贤以立功也。夫差用太宰嚭而灭，秦用李斯、赵高而亡，此举所恶以丧其国也。

魏文侯时，西门豹为邺令。豹往到邺，会长老，问之民所疾苦。长老曰：“苦为河伯娶妇，以故贫。”豹问其故，对曰：“邺三老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，收取其钱得数百万，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，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。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，云‘是当为河伯妇。’即娉取。洗沐之，为治新缯绮縠衣，闲居斋戒；为治斋宫河上，张缇绛帷，女居其中，为具牛酒饭食，行十余日。共粉饰之，如嫁女床帐，令女居其上，浮之河中。始浮，行数十里乃没。其人家有好女者，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，以故多持女远逃亡。以故城中益空无人，又困贫，所从来久远矣。民人俗语曰：‘即不为河伯娶妇，水来漂没，溺其人民’云。”豹曰：“至其时，巫祝当行视人家女好者，未嫁娶者，即当以闻。即具报之。”至其时，大巫祝行视，复与长老、三老以女为河伯妇，因以钱三百万谢祝巫，与其巫共啖之。豹视之，见其老女子在巫祝后，即叱女子出，闭于密室。即劾大巫祝：“为河伯娶妇，烦扰百姓，兴动鬼神之物，暴扬先帝之秽行，当伏大诛。”即杀之。因投三老、廷掾于河。魏文侯闻之，谓豹曰：“为邺令，亲行身，通牒辞，明法度，以故治平无妖怪，亦无盗贼。”

子圉见孔文子，则与之言帝；见栾武子，则与之言霸。说人主，不可不审如是也。子圉之说也，非其性也；然将顺其情，则说实行。故曰：谲谏以明主，直谏以暴君。夫谲谏以明主，则身危；直谏以暴君，则身死。故明主乐闻其过，而暴君恶闻其罪。子圉以谲谏说孔文子，以直谏说栾武子，其得志一也。

鲁缪公之时，公仪休相鲁而嗜鱼。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，公仪子不受。其弟子谏曰：“夫子嗜鱼而不受者，何也？”对曰：“夫唯嗜鱼，故不受也。夫即受鱼，必有下人之色；有下人之色，将枉于法；枉于法，则免于相。虽嗜鱼，此不必致我鱼，我又不能自给鱼。即无受鱼而不免于相，虽嗜鱼，我能长自给鱼。”此明夫为人臣之节也。

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，曰：“武安君卖国反复，其言不可信，不可不诛。”王以其言告太傅。太傅曰：“王之所亲且贵者，莫如苏秦。夫信王之亲且贵者，所以为王也，而恶之，是王内贼也。王不如因而任之，信以待之，则可也。夫为国者，信其臣，然后事可成也。夫听所信之言，而诛所不信之臣，是内贼至而外兵四至也，王必危矣。”王曰：“善。”遂任之。其后秦果遣犀首伐魏，魏败于齐、赵，犀首将还，魏氏不听。魏惠王恐，遣使请救于齐、赵。犀首遂欲与齐、魏伐赵，苏秦阴为赵谋，往来燕、赵、齐、魏之间，终破秦计，其功大于身。王欲封之，辞不受也。

荆庄王伐陈，大夫谏曰：“陈，小国也，而骤胜大国，此必诈，不可伐。”庄王不听，卒伐之，因而灭陈。谏者尚之以死。自兴兵伐陈，讫灭之，凡三十日。其谏者曰：“吾谏而不听，则死之，是妄死也。智者之计事，必图其利，必虑其害。陈小而骤胜大国，此必有以取之。利犹小而害犹大，王不如因而抚之，使无后患。今王灭之，则后患必及，是弃利而兴害也，不如勿伐。”庄王曰：“善。”乃罢兵而归。

晋中行寅将亡，召其太祝欲加罪焉，曰：“子为我祀，牺牲不肥泽也，且齐戒不敬也，使吾国亡，何也？”祝简对曰：“昔日吾先君中行蜜子，有车十乘，不忧其薄也，忧德义之不足也。今主君有革车百乘，不忧德义之薄也，唯患车之不足也。夫船车饰则赋敛厚，赋敛厚则民谤诅。君苟以祀为有益于国乎？诅亦将为亡矣。一人祝之，一国诅之，一祝不胜万诅，国亡，不亦宜乎？祝其何罪？”中行子乃惭。

中山之相有东郭先生者，其为人也，中情信以修身，其智长而法明，其接物也，善以仁，虽与之不为报，而众归焉。赵简子攻中山，东郭先生之谓中山君曰：“子不若往也。君必亡矣。君知臣，臣亦知君。夫为人君而侮其臣者，不祥；为人臣而事其君者，不忠。君知臣而侮之，臣亦知君而不忠，是君臣相与以不祥而相与也。不祥者其国危；不忠者，其身危。夫以危国之臣侍危主，此所以亡也。夫为人君而不知臣者，不智；为人臣而不忠者，不肖。君不知臣而不智，臣不肖而不忠，是君臣不相与以智、肖、忠、仁也。不智、不肖、不忠、不仁，此亡国之道也。以亡国之道侍将亡之主，此所以必亡也。婴闻之曰：‘临难死义，不为苟生。’今君死而守之，是以义死也